[仙剑二][李逍遥/王小虎]好（全文完）
[仙剑二][王小虎/李逍遥]好
“一旦进去画內，虽有老衲法力加持，幻画魅妖仍会试探你们心中的欲念或记忆，使你们深陷其中！此事务需小心谨慎……”
王小虎手握法器传音法螺，思绪竟驰骋万里。他此行将纵身幻魅画轴，却没有十全把握。
一是幻魅画轴乃魔物，虽形为画轴，实为幻境，内有画妖，深不可测。二正因功夫高强如时任蜀山掌门李逍遥也被困在内。在王小虎心中，他实力不如逍遥哥十分之一，遂心里不免打鼓。
况画妖手段高超亦下作，以欲念模拟出幻境，抓住人心最弱一处，实在怕人。人人心中都有不能昭告天下的角落，磊落如王小虎也不由得心下忐忑。
“王少侠？”千叶禅师徐徐道。
王小虎来不及应声，腰间便挨了一袭。自然不是禅师，而是李忆如伸着两指，威胁地眯着眼睛。
摩诃寺大殿之上，王小虎不能大叱她胡闹，收了薄怒细一琢磨，竟连禅师言语间都有催促的味道在了。想来许久没得回应，形势紧急，不能由他恍神。
他连忙道：“多谢大师提醒，晚辈铭记在心。”心里仍怕着，却又苦笑自己胆怯踌躇，见不得人的心思暴露了又怎样，眼下救出逍遥大哥才是正道。天鬼皇前辈为从孔璘处夺取这画轴已经受了重伤，自己也带着沈欺霜和忆如两女子深入龙门邪域，走了极为凶险的一遭。当前终于要将李逍遥从画轴中释放，他却如此磨蹭，不成样子。
从回魂仙梦得知逍遥哥被困起，王小虎的迫切就不必多言。李忆如更是急迫万分，连连催促千叶禅师发动法术，好早些进入画中救出爹爹。
“对了，七七……”王小虎见缝插针，对沈欺霜道，“……你与逍遥哥并无渊源！你就留下吧，不需与我们一同冒险。”
这话他说得有几分犹豫，到了嘴边也难一吐为快。他心里将沈欺霜看作妹妹，不愿在她面前丢丑。倘若画妖看穿他，七七在旁，以后让她如何叫得出“王大哥”？
他虽最不愿忆如知道，但不能拦女儿见爹，七七则不然。
“王大哥，”沈欺霜温声软语，“多我一个人，便也是多一份力量。请让我一起去救忆如的爹爹吧！”
但她话说得如此坚定，王小虎也不便阻拦。而且她所言极是，困于画內的蜀山掌门是逍遥大哥，更是忆如的爹爹。
王小虎一点头道：“好。”
三人遂成行，一并进入画轴幻境之内。
01
余杭人人皆知李逍遥。
八年前是，如今也是。
八年前，李大娘家不成器的小李子知名度委实不低，从小小盛渔一路张扬到整个余杭。不事生产又作着白日梦，每家都躲着不要将姑娘嫁给他，但李逍遥竟不介意，夜里梦着御剑飞行行侠仗义，白日当着盛渔村一带所有小孩的大哥，倒也自在。
说是孩子头儿，实心实意跟着他玩的只有盐铺老王家的小子，王小虎。余杭人杰地灵，连带着盛渔村小孩人小鬼大。前一天还收了他捉的蝉，后一天就唱着歌儿来嘲笑他。
“小李子，志气高，想学剑仙登云霄。日上三竿睡不醒……”
“去去去！”李逍遥边啐边笑，拉起王小虎，不欲理睬。不料小孩们围成一圈，又拍又叫，更是起劲。
“天天梦里乐陶陶呀，乐陶陶！”
李逍遥方要拽着小虎绕过起哄的小孩，王小虎便一个急转身冲到包围中。
“不许你们说逍遥哥哥！”
小孩子急起来有时比大人还认真。李逍遥没辙，只得跟上。小虎有多倔强，他再清楚不过。王家夫妇老年得子，一举生了个胖小子。襁褓里便虎头虎脑，因此就叫小虎。现下他眼睛一瞪，更显虎气，气势唬人。
围困他们的小孩也不好相与。
“全余杭的小孩都会唱，你管得过来吗？”
“对啊，你管的着嘛！”
“算了小虎……”
李逍遥正要息事宁人，扔几块糖稀了事，却被倏然打断。
“先管管你自己去吧，克死娘的！”
童言无忌。一言既出，周围小孩立即起哄跟上，一时祸害灾星不绝于耳。
王小虎又难过又生气，憋得满脸通红：“你……你们懂什么？爹说我这是命硬……”
“还不就是——”
“——够了。”李逍遥冷然道，“谁再让我听到那话，我就告诉你们婶婆，不怕你们挨揍，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的出不了门。”
所有孩子立即噤声，面面相觑。一向脾气好的逍遥大哥看起来真的动了怒，但这时候要他们道歉，他们下不了台，要他们继续，他们也觉得错了，霎时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“我们走吧，逍遥哥哥。”王小虎看了他们一眼，拉了拉李逍遥的手，脸色大略已经平静。
一条黄土道直通村边树林。林边临近水面，正是在渡口一侧。一高一矮两人无言地沐浴着日光，只有脚与土地接触的细响。
李逍遥抚了抚王小虎的头顶，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。快到木匠家了。绕过那间屋子，便能看见树林。他之前瞥见小虎的眼角发红，嘴角也微微发颤，显然是忍耐着泪水。正值小虎的母亲新丧不久，刚被不知轻重的小孩触及伤心处，李逍遥就怕说错话惹他伤心。
“小虎子，别难过。我一会跟旺财嫂说说，他们家小子太不像话！”
“不用了，谢谢你，逍遥大哥……小孩子哪里说得出这种话……”
李逍遥闻言一惊。王小虎不过八九岁大小，竟已经少年早熟至此？虽然李逍遥也猜到必定是大人茶余饭后咬舌根，被小孩学了去——想不到盐铺老王与人为善一辈子，亡妻还是不免被当作谈资。
盛渔人心不坏，小村无大事，免不得揪住小事来回咀嚼。只是可怜了小虎。
“也是你大哥我混得惨……”李逍遥无不感慨。他若挥手号令天下，何来这等被淘气小鬼嘲笑的苦恼？
李逍遥父母双亡，从小受冷遇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，自小邻人看他的眉眼就能得出他要偷要盗的结论，要不是看着李大娘的份儿，不知道得怎么对付这“贼苗子”。遇见王小虎，他总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怀，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处处遭嫌弃的惨状里，虽有李大娘打着骂着疼着，却少个父亲或师傅一样的人来关怀他，一直是个遗憾。自然，他对境遇相似小虎就分外照顾。
长兄如父。在别人眼里多么不靠谱的小李子，在王小虎这里就是无可挑剔的逍遥大哥。
“小虎子，我们找鸟窝去吧？”见小虎仍闷闷不乐，李逍遥忙笑着逗道。
“好！”
李逍遥看得出王小虎是强打精神，心中依然郁结着一阵悲伤，便装作不知情地领着小虎到林间。
“我们一人找一边，你从靠水的这面找，好不？”
“好。”
林子不大，但挺深。李逍遥背对王小虎走了百余步，仍未到边界，就听到了男孩子极力压制的低声啜泣。
八年后的如今，盛渔村藏龙卧虎的名声已在江湖打响。不仅铁臂神鹰、铁掌飞凤、南盗侠夫妇这些传说中的人物蜗居于此，当下江湖里的风云人物中，最抢眼的李逍遥也从盛渔走出。现在家家恨不得把女儿嫁给他，只可惜蜀山有一条约定俗成：掌门不婚。
八年不短不长。不短，足让近至余杭远至南绍知晓蜀山掌门李逍遥，足以让王小虎从尚稚嫩的小儿成为独立江湖的少年。不长，以致王小虎对逍遥大哥的敬慕没有褪色，以致人与妖的纷争尚没能达成和解。
越过十里坡，几近弱冠的王小虎行走在盛渔村通向树林的路上，身着蜀山弟子服，手持凡铁匆匆赶路。
他在一棵树前停下。曾经李逍遥为让他打起精神，为捧鸟窝爬到树上，险些被困住。
王小虎用剑划开树皮，夹层中赫然是信。
“逍遥大哥竟把信函藏在这处……”为什么？他心下一慌张，素来沉稳的手竟有些抖。难道逍遥大哥对一分一厘也记得清楚？不过逍遥大哥的情与自己的情，怕是差别不小。
“我就知道你能找到，小虎子。”
头顶传来含笑之音。王小虎手腕一紧，飞一般将信函抽出藏入怀里，回身几枚梅花标出手，定睛一看来者，不由奇道：“逍遥大哥？”
“是我。”年轻剑客如从梦中走出，抬手一挡，笑道，“这个地方，只有你我知道。”
李逍遥从是邻家不成气候的小子起就广受欢迎，比如隔壁家的秀兰姐看见他就走不动道儿。王小虎眼前的这个李逍遥更是俊朗到了极致，眉眼间泄露出的都是风流。
“别愣着，拆开看看。”李逍遥悬在半空，对着密函努嘴道。
“蜀山密函怎可以……”
“嗨，什么密函，就是一封给你的信。”
王小虎迟疑拆开封层，上书“喻南松遥拜 贤弟小虎”，又将内容大略一扫，说的是神眼魔刀盛尊武肯将一身绝学教与喻南松，大仇将得报，特此感谢王小虎当年替他求情。全篇满载感谢之词，譬如要不是因为王小虎恳求，他就不能入师门，也谈不上有今天云云。
王小虎阅毕，眉头深锁。
“小虎子想什么呢？”
“……江湖又要起波涛。神眼魔刀传人出世，这武林恐怕要乱。”
李逍遥倒不担心，笑道：“正因为如此，才称得上密函。”
王小虎猛然发问：“逍遥哥怎么在此？”
“哦，你走得太急，落下了这个。”
李逍遥御剑降落，弯下身子为王小虎佩上蜀山的青色守剑文佩。
王小虎愣愣地盯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灵巧系扣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不会吧——小虎子是不是睡蒙了？蜀山入室弟子下山领命都得带上。你师从蜀山这么多年，怎么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？”
王小虎没有再问，向怀中摸索两下，果然拿到一枚玉佩。前些日子和忆如在路上，他偶见此玉，光泽动人，投缘异常，立即掏出积蓄，悄悄买下，想得是送给逍遥大哥。
“喏……逍遥哥，给你的。”
玉佩安静地躺在王小虎的右手掌心上。李逍遥微笑着望向玉佩，俯身凑近了些。王小虎咽一口吐沫，尚数得清自己的心跳。
一，二，三……
“这玉的成色不错，行啊小虎子，你在哪儿淘的？”
刹那间亮剑出鞘，直冲面门，削掉“李逍遥”的几缕发丝。刃闪着寒光，在王小虎手下虎虎生风。几下横砍煞是逼人，竟是刀法的招式。刀光剑影间，凡铁突然幻化成魔刀。
刀锋所至之处杀气迸发，居然划破李逍遥衣衫，将他一举击飞。
王小虎收手立稳，玉佩方才落地，摔得四散。不见蜀山派剑穗飞扬，只有光秃秃的尾柄握在他右手之中。
“小虎子，你怎么……”李逍遥呕一口血，不可置信道。
“不必多言，我早已看破你这画妖了。”王小虎手起刀落，立斩这假扮李逍遥的画妖于脚下，抽身便走。
这一只画妖不怎么厉害。疑点多如星斗。
其一，魔刀扰人心性，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。喻大哥为报仇雪恨而来，如果学进去，后果不堪设想。师傅为了他好，当初才冷面拒绝。他心里虽也希望能够与喻南松同门，好帮衬他，才帮他求师傅又带他去找逍遥哥，但得知前因后果的如今，也明白不过是痴人说梦。
其二，他根骨粗漏，如何跟从逍遥哥入蜀山派修行？
他对师父盛尊武敬仰又尊重，也很是乐于学习魔刀刀法，绝无半点嫌弃之意，只是对未入蜀山，多年不得见李逍遥终究有一丝一缕的遗憾。至于画妖没有唤他道号，倒是小节。若是他真入了蜀山，逍遥哥许是真有可能还叫他小虎子。
这一幻令他有庄生梦蝶之感，不知蜀山弟子王小虎是假，还是神眼魔刀传人王小虎是假。但刀在手中，沉甸甸的，很踏实。
剑太轻太窄，终究不太合适——这一幻，姑且算画妖抓准了，按下不表。
其三是他怀里那玉佩。他虽想着送逍遥大哥，但早些天就被忆如要去了。
“小虎哥好几次都没送人家生日礼物，跟你要身上那对玉佩你也不给！要这个你也不给——”
李忆如每每一瞪眼，王小虎就没辙。本伸出阻拦的手也收了回来。
李忆如刚想戴上，忽又停手，悲戚地盯着王小虎，幽怨道：“玉佩就那么稀罕吗……街边随便买的也不肯送给我，还说什么会都买给我……”
“不是，只是我送你玉不太好……”
“嘻嘻，人家还小嘛！别管男女之别啦！还是说，小虎哥想送给别的女人？早说嘛，说了我就不抢了！”
说罢，拢着手将玉递回来。
王小虎一阵头痛。
“送给你了……就当是我送给你爹的。”
李忆如兴高采烈地佩上玉，转着圈儿：“小虎哥最好了——好不好看？好不好看？”
“好看，好看。”
“小虎哥，刚才你说了什么？”
对着小姑娘天真烂漫的眼睛，王小虎正色道：“我说，男女大防不得不顾，这玉佩就当是我替你爹送给你的。”
玉佩在忆如身上很合适，只是在幻境里，它仍在小虎怀中。
其四则是逍遥哥武者之身，小时候也跑堂干活，断不会有一双细嫩的手。更何况那是小虎儿时常牵常握的手，从那时起就略显粗糙。多年之后，一路练剑修仙，怎会没有茧子。仙剑掌门岂是养尊处优的位置？
只是有几个茧子，有几多辛苦，王小虎不清楚。
除去他意外留意的这一处，画妖余下的一举一动里破绽仍很多。
最致命的弱处在于画妖所扮的，同他心中的逍遥哥很近，同真正的逍遥哥很远。
比如逍遥哥常带一群小孩子来那树下玩，包括编歌笑他的三个淘气鬼，谈何“只有你我知道”？
比如传奇般的英雄经历给逍遥哥带来的怎会是风流潇洒？带仙女姑娘上路寻母之初他还有股轻佻的帅气，如今沉淀下来，沧桑之余也亦英俊不凡。只是不再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，画妖化成的风流少侠只是李逍遥少年时的畅想，也王小虎的愿望。
如果最初王小虎不告诉逍遥哥仙药来处，这个愿望会不会能够达成？
逍遥哥固然安宁一生，没有不凡的爱人，也无须经受与爱人挚友的离别，但也无李忆如，更无屹立不倒的蜀山掌门，也绝不会如今日般受王小虎之情。好坏参半。
可是，如若李逍遥未去求药，李大娘难逃一劫。
王小虎绝不会原谅自己，逍遥哥也将活在懊悔之中。
一个宿命的死局。
王小虎边赶赴沈欺霜的幻境，边忍不住回首一望。只一眼，旋即敛回目光。
只是明知是假，他仍不忍再看“逍遥大哥”颓然躺在血泊里狼狈的模样。
踏入下一境时，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。王小虎有些呼吸不畅，吸气呼气之余，低头竟发现衣襟中鼓起一小块。
他摸了摸，是块硬物。
终究没能送给李逍遥的玉佩居然完璧无损，安然无恙。
在做了靶子摔得粉碎后，那玉佩又回来了，心安理得地贴着他的胸口，压迫着他的心脉。
02
“王王王大哥！”
“怎怎怎么了七七？”
“小心！”
话音未落，王小虎打了个踉跄，险些一头栽倒在死路里。
“脚下……”沈欺霜弱弱地补充道。
王小虎侧身一转，化劣势为姿势。手腕一翻，刀锋一亮，妖物纷纷不甘地嗷嗷几嗓子，刷刷落地。
虽是下手利落，王小虎双目依旧僵直。
沈欺霜瞧了瞧呆立的王小虎，瞧了瞧宝箱，默默伸手打开。
两人配合倒是默契。偌大幻境，只有鸟鸣回荡。
沈欺霜的幻境美得很。
仙霞岭风景如画，满目青山云雾缭绕，令人心神驰往。然此妙地美名远扬，不只因其钟灵毓秀，更因在此落户的繁盛门派--仙霞派。不是门派由所处之地命名，反倒是地名源自门派。这类情况古今实在不多见。有关命名之由的古怪，江湖上各类传说俱不很可信，但同仙霞派诸多怪奇轶事一道为武林中人熟知。例如门下仙霞五奇简直是八卦消息中转站啦，一套剑法耍下来能做天气预报的画面模拟啦，经常有各式妖魔鬼怪来观光旅游啦，如此种种，不一而足。王小虎显然是没心思一赏美景，一探究竟。
他心里有事，因此沈欺霜一开口便阵脚大乱，就差摔在地上。
且说他乱，沈欺霜哪里又心下安宁，身为传说中的仙霞五奇之一，连做导游都没什么心思。
“真的啊，师姐，我看那王小虎挺喜欢你的，每次一看见你，一双眼睛就盯着你瞧……”方才她就在这幻境中，几步之外，她仙霞派师姐师妹大声地打趣她与王大哥，最后竟言及嫁娶。慌的是她一回头便见王大哥站在身后--最初只道是妖兽，后来才知道是画妖的伎俩，用幻术隐去了王大哥本来模样。想到那些话可能被王大哥尽收耳内，沈欺霜又惊又羞又悲。惊的是事出突然。羞的是话虽为师姐妹所说，在幻境里更像是她心声。悲的是师姐妹早已不在，她却带着她们的恩情仍在这人世徘徊。王小虎倒没想这么多。厉凌云骂他登徒子时他就在了，见七七师姐师妹对她说这些玩笑，只道是仙霞派过去的常态。七七不过太思念她们，才肯将尴尬的场景还原，聊以慰藉。关于此情此景，他最初想法不过以后要与七七保持些距离，免得流言四起，使她为难。同时为她师姐妹丧生感同身受，不由难过。真正令他走神的另有其事。抬眼看四周，都是他那幻境中画妖的脸。私心与大义缠绕不清。
幻境中为什么会出现李逍遥，他隐约是明白的。
少年慕英雄，天经地义。但若生出点别的想法，可就不太美了。
同时，找到逍遥哥并把他带回人界有多重要，他自然是一清二楚。那么关键是，如何排除途中的风险。
王小虎拨开诸多萦绕在心头的杂念，企图梳理来龙去脉，自然又生疑问。刚才他要不是使出虎煞，七七不一定认得出他--能认出来也要感谢不知去向何方的苏姑娘。同样，若不是画妖模仿逍遥大哥太拙，他也不一定认得出那不是逍遥大哥。他与逍遥哥久别未见，依他印象塑造必然不准，辨别起来难度不大。只是要进入的是忆如的幻境，要如何才能立即辨别出真伪？
“七七，我问你一件事。”王小虎沉思甚久，忽然开口。沈欺霜步伐一乱，差点绊倒：“……王大哥请说。”王小虎出手将她稳稳扶住，但用气隔了一道屏障，不至于身体相接触，只是一双眼与她目光相接。沈欺霜明白地看到儿时偶遇之小童，今日已成有志向有担当的俊朗少侠。沈欺霜微微咬住嘴唇，一时对他将脱口的话有万般猜测，似陷入混乱的状态。
王小虎叹气道：“七七，若画妖冒我之名，用我这副模样，又不出招，你怎么能认出我？”
沈欺霜松一口气，道：“我会看王大哥的眼睛。”
“这话怎么说？”王小虎真诚讨教道。
沈欺霜望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，笑道：“画妖所拟，再过近真也不过是赝品。图有皮囊，没有精气。王大哥这双眼睛可算是精气所造，想要认错才难。”
王小虎被她夸得不好意思，讷讷道了声谢，不知怎的，有人于他心境里一跃而起，御剑而行，刻下个气壮山河的清晰背影。
气势如大鹏展翅高飞，本能够瞬行千里之遥，那剑客却回头一笑，轮廓融化在柔和的天光里。
精气。七七说的玄，王小虎却瞬间抓住其意，竟如开辟鸿蒙般破开混沌。
“况且……”沈欺霜细声道，“我认王大哥，绝不会认错。”就此一句，王小虎如被霹雳击中，突然心中清明。绝不会认错。
七七……他，还有逍遥哥。王小虎不敢多想，救人要紧。一番沉默中，他气息乱了。七七说得如此明白，他眼下回应不得，却也不知如何说起婉拒之辞，又总归不能拖沓，不能耽误她。
之后吧，之后吧，将这件事完了，便好好想想，一定要给她答复。
“王大哥……”沈欺霜忽道，“这便是下一个幻境的入口了?”
王小虎抬眼，是了，就在眼前了。
人间如梦是句糊涂话。
“小虎子，停手吧！你和这位姑娘不是我的对手--”
王小虎叹气，一招真炎斩破空而出。炽热的锐气封住了对手的唇舌。对手又岂能坐以待毙，轻巧一偏便躲了过去，怪就怪在他一点也不着急回攻，斜身站立，好似醉了一般，却也身姿潇洒，有几分仙气，衬一句倚笑乘风凉毫不为过。
解愁肠，度思量。人间如梦，倚笑乘风凉。
王小虎将这人方才所吟回想一番，不由又叹一口气。
与他交手者武功上乘，气运十足，更让他心神不稳的是对方精气也与逍遥哥九成相像。
若对方不是逍遥哥，只是画妖技艺超群，若对方是，如梦不如梦的大糊涂话可就出自逍遥哥之口了。
“我与你娘，还有忆如你住在仙灵岛上，过著无忧无虑、与世无争的生活，真是夫复何求啊！ ”
真情流露，本不应怪。
王小虎却只是想，这话不像逍遥哥说的。
从小时候起，王小虎就常常被人说愣，不好听点是傻，中听一些则是老实。对着李逍遥这几句话，他就是没转过弯来，竟开始较真。
逍遥哥不会这么说，王小虎想。逍遥哥如今是赫赫有名的大侠。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。
正因为逍遥哥用剑在江湖上数一数二，他肩上的担子同样数一数二的重。重到他如果卸下来，没人能再扛起来。逍遥自在，浪荡江湖，终究是一个梦。他王小虎尚能模糊地察觉，逍遥哥怎么会不知道？
也许是一时想要歇息，也许是被妖孽迷惑了，也许是肺腑之言……也许王小虎根本从来都不了解李逍遥，就用崇拜塑造了英雄李逍遥，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但是另一种感情呢？偏差仍会那么大么？
王小虎坚信李逍遥值得崇敬，也值得更多。
因此他还是认为人生如梦只是一时消沉之言，断不会是逍遥哥座右铭。
王小虎又想：那么就一定是我的错，是我的私心让这几句话听起来不太悦耳，接着领悟到：呸，怎么一心认为就是逍遥哥，若不是逍遥哥，定是画妖没错了！
王小虎盯着那潇洒背影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。
正听忆如道：“爹，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帮忙？”
王小虎当下就忍不住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过忆如。一刀下去，果真未能击中，只是就此开战。不料想，这个画妖比前一个不知厉害多少倍。
闪念间，对手又备好了一手，却也不急着出招，似乎在等待王小虎继续。不论是大打出手也好，喝茶叙旧也罢，对手的样子总像是会一位阔别多年的朋友。
王小虎清空一切松懈，不再关注对方通身气度，唯恐被赝品蒙骗。
目光钉在对面人双手之上，王小虎呼吸一窒。
这几眼看不出师门，看不出招数，看不出实力。实在是丢了师傅神眼魔刀的脸。
只能看出这才是双练武人的手，粗糙有力，骨骼精实。如果逍遥哥要有双手，定会是这样的。
王小虎骤然一个激灵。大敌当前，他却在想些什么！连忙深纳深吐，生怕一个疏忽中了画妖的计。
只见那双手掐了个剑诀，剑气自指尖燃起。
王小虎心道：你来罢！怕你不成！少说些有的没的便好！
一跃迎上，拔刀便砍。
画妖显然不肯乖乖放过王小虎。
一刻得空就开口扰乱他心境。王小虎的刀不以速度取胜，勤加修炼也没能快到不留空隙，而这画妖武功又高，几乎是一招一扰。
“小虎子，好多年不见，为何一见面就--”
这口气倒是像逍遥哥。想到方才被画妖欺骗的狼狈之态，王小虎脸一黑，劈头盖脸一顿快削。
“--谁认识你！画妖莫胡言！”对手如读条被打断，噎了好一会，道：“小虎子，为何一直说我是妖怪？”
王小虎见他一凝步，好容易逮到破绽，忙出手抢攻，却被四两拨千金地轻巧拂开。
“你自心知肚明！”
王小虎一晃，伺机而动。眼角瞥见一缕温润的光，映着对手露出的胸膛。不是别的，正是在上一幻境摔得粉碎的玉佩，竟好端端地佩在对手身上！
王小虎一愣，这才发觉胸口那块硬玉不知何时消失了。心中却依旧有些硌，只是换了别种硌法，一时分了心神。
思绪方离了片刻，又强拉回战局中：对方身手确是一流高手。多趟拳脚来回里对方明显是手下留情。出手次数屈指可数，剑都未曾拔过。
“小虎子啊，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！ ”
只当是画妖贼心不死，王小虎咬了牙关，心道：谁还上你的当？
“少说废话，看招！ ”穿云掌霹雳盖下。一声叹息，浩然剑气大破四方。
王小虎倏然飞出数尺之外。对手可能只使了不足三成之力，王小虎的背仍旧狠狠撞在岩石上。剑气也不知怎的，敛了锋芒，只见温润不见锐利，就那么轻轻一托，免了王小虎高空坠落之苦。
王小虎注意到对面人蘸满了无奈的双眼，急喘着咳了一声，接着勉强地对着架阵助威的七七感激一笑，想告诉她自己没事，却不知正是显出力不从心。
汗水浸透背心，他垂下首，顺着岩面缓缓下滑，露出结实的臂膀，浸得发亮的脖颈。
败了。败了。不过几招，败得大汗淋漓，却甚至有些爽快。王小虎未多挣扎，反倒气息懈下来。最后这下一重手，反倒坐实了身份。能将酒神使得威力甚大，天下可能不止李逍遥一个。但剑气如此精纯，恐怕只有逍遥哥一个了。这一手，高。
周身剑气围绕未散，柔和之感似在安抚所受伤痛。
瘫坐在地，王小虎惯性使然，瞪目跟踪对手一举一动。汗水顺着前额滴下来，酸涩迷眼。
败局定前全程之中，神眼魔刀传人终难窥出对手破绽，如今却忽见对方露出一大破绽。
李逍遥俯下身，伸出了手。
太阳灼照在那只手上，雕刻出武器的纹理和岁月的痕迹。王小虎坐在阴影里，仰起头去，又像是那个坐在家门口玩泥巴的孩子。
“小虎子，你武功练得很好啊！婶婶的穿云掌法，你已尽得真传……”逆着光的逍遥哥还是唠唠叨叨，只是这次不是办事之中路过，垂首与邻家小孩说上两句天气。逍遥哥在夸小虎子，言语间的喜悦同几缕阳光一起漏了下来。
“刀法中虽略带有魔意，不过在你手上使来大开大阖、正气浩然，已经俨然有一流高手的味道了。 ”
王小虎笑了，把手放在逍遥哥的手心上。
李逍遥一把将他拉起，笑道：“小虎子长大了。”
03
李逍遥背影如松，肩胛宽阔。
王小虎走在他身后，步步紧跟，尽管走得急，却未感丝毫疲倦。他看了眼队伍后的两个姑娘，心想：这般的领队人才能教人放心吧？七七和忆如若是跟我走，恐怕也难有放松。
由李逍遥打头，四人一行正是要前往五华山。纵然要直迎孔璘及魔尊，王小虎一点也不踌躇。
有逍遥哥，能怕什么。只是有万一，他拼命护忆如七七周全便罢。思及此处，王小虎长舒一口气，胸中豪气万丈。接着又觉这想法过于莽撞，不由苦笑，停顿下来。
正在这当口，他猛然发现自己心神宁静，吐纳更是通畅。王小虎一惊，接着喜上眉梢。他一路上积累了不少打斗经验，方才那一下横冲直撞，偶然冲开了瓶颈。这一想通，心境居然更上一层。如此一来，运起功提起气更快更畅，面临大敌，也算多一份助力。他有点想与人分享这意外之喜，却又不好意开口。
沈欺霜与忆如的声音从背后不断赶上。一个欢快一个温婉，相谈甚欢。她们显是没察觉到王小虎这边细微的修行上涨，欢声笑语不绝。
也因两个姑娘少有如寻常姐妹般谈心的机会，总被卷入各式事端，应对不暇。难得一次机会，当然要畅谈。王小虎不忍打断。他将视线挪开，最终停在面前人的脊背上。
匆匆赶路时，李逍遥的颈背起伏甚小，气息仍稳当匀称，足见内功精湛。王小虎顺着肩膀的轮廓又看了一趟，忽觉亮青袷衣覆盖下的臂膀蕴藏着地崩山摧的力量--李逍遥用剑，确实担得起地崩山摧四个字。忽又想起沈欺霜提到“精气”时，他心中那侠客一跃下悬崖，背影竟与眼下情景不谋而合。可又有大不同。王小虎略一思索。眼前肩胛阔，透出无端的可靠。那鲲鹏徙向南冥，剑客乘风而去，是无所依，是无所求，更是无所牵挂！果真是大不同。逍遥哥这肩头有多少担当，又有多少沉重。比剑客那毫无牵绊，简直处处是牵绊。王小虎细细打量李逍遥持剑之手，竟看到了一丝紧绷。正是因为处处牵绊，才不见他身躯中强劲力量有一刻暂停流淌。时时警惕，时时备战，处处牵挂，处处紧张，怎会不疲倦？王小虎怎么好意思用小事打扰他。这时回想，自幻魅之轴中出来之后，李逍遥确实没说过几句话。对千叶禅师道谢之时，李逍遥眉宇间尽是倦意。多日与孔璘周旋缠斗在画卷中，常人早已精疲力尽。李逍遥却立即出发向五华山，为的是尽快赶到阻止孔璘，避免魔尊复活，戕杀苍生，贻害无穷。之后一路上，王小虎也单听见两个姑娘叽喳。李逍遥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，只是赶路登峰。担忧或疲倦未曾泄露半分。
王小虎高兴不起来了。那点修为精进的喜悦如小石沉入沧海。水花一点，不着痕迹。也许对逍遥哥来说，幻魅画轴里的世界才是他的休息之所。可是魔尊临世，非李逍遥不可挡。天下苍生翘首以盼，片刻偷闲都难允。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搭在拉满了的强弓之上，箭不能拒绝。王小虎叹一口气。要是能帮他分担一些就好了。一时心潮涌动。
“小虎子，你……”李逍遥陡然回头，却被撞了个够呛，消了后话。正因王小虎闻言没能立即回神，急步难收，险些冲入李逍遥怀中。事出突然，一个心思不在，一个身心疲倦，都是武林高手，却都反应不及。眼看两人要倒，王小虎忙出手扶了把李逍遥后腰，将将稳住。脸颊一侧却顺力贴上了李逍遥胸膛。王小虎的颧骨被硬物硌了一下，侧目看去，竟是那块命途多舛的玉佩。没想着能送到手里，却在人家怀里发现，这是怎么回事？李逍遥礼尚往来似的搭了王小虎肩头，以巧劲支住两人，使得他二人暂时摔不到地上，端的是有惊无险。
不料李忆如与沈欺霜说说笑笑，相顾而未看路。偏偏前面二人一点声音没出，四个人倏忽之间碰在一处。眨眼功夫，李逍遥发力一推，王小虎立即归了原位。正是此时沈欺霜倒了过来，王小虎挺直了背伫立着，睁大双眼望向前方，待他回神，已经有些迟。眼看不及伸手，但见沈欺霜腰肢一软，竟平衡在当空，再一捯步直身，片刻间温雅立于一侧，发丝不曾乱。
“沈姊姊好厉害！”
沈欺霜温柔一笑，甚是谦冲。王小虎面带愧色，抬眼一看。李忆如被李逍遥半搂在怀里，正拍手叫好。
李逍遥也道：“沈姑娘这身手真是俊俏得很。”“多谢李掌门称赞。”
“小虎哥，看呆了？”李忆如一见没有热闹看，又见王小虎没反应，便撺掇道，“哦～我知道了，一定是罪魁祸首小虎哥想要抱一下沈姊姊，没有得逞很失望，对不对？”
王小虎依旧呆愣愣，闻言忙道：“不是，不是。”心想：忆如以往没这么爱闹，这会儿是因为遇了爹高兴了吗？竟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别的回话。
李逍遥见状，无奈刮一下李忆如鼻头：“走路不看路，还敢说别人。”
李忆如闹道：“爹！你偏心，你怎么不说小虎哥？”
王小虎低下头，心想确实应该说我，我这走路神游的毛病确实该治，只等着李逍遥责备他两句，将这事揭过。
“说他做什么，”李逍遥语中带笑，“这不也是极正常的吗？小虎子多年不见逍遥哥哥，想撒个娇怎么了。他撒娇的时候，可还没你呢！”
李忆如已经笑开，沈欺霜亦忍俊不禁道：“没想到……”
李逍遥道：“没想到王少侠也有这趣事？”
沈欺霜道：“没想到李掌门也欺负老实人。”“沈姑娘说笑了，说笑了！”李逍遥哈哈笑着，瞥见王小虎脸上颜色不对，笑容立即寒了一半。他本意是想说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极为正常，到了嘴边却想着打趣小辈不要紧，万一坏事就不好了，情谊还是水到渠成为佳。当即收回去，换了一套撒娇的说辞。不想下了一步臭棋，小虎子已近弱冠之年，如此说来很伤害他方立不久的成人之心。李逍遥脱口时就隐约觉得不对，因此草草打断沈欺霜说了个笑话以做掩饰，眼下一经验证更是后悔非常。想他李逍遥这么多年，油嘴滑舌的毛病惹了多少麻烦，也不想着改一改，这下可又有一番功夫了。
一个弄不好，落下心病都算轻，万一对峙魔尊途中令王小虎陡生心魔，那可当真罪孽深重。
尽快解决才好。
“哎，”望着王小虎低垂的侧脸，李逍遥叹道，“我们歇一下再赶路吧。”
这么一出下来，连忆如也兴味索然，不再有调笑的兴致。
说是休息，四人却不约而同列队，顺序照旧。只是沈欺霜与李忆如作一堆，与李逍遥和王小虎拉开一段距离。队伍断开一空挡，如壁虎丟断尾。李逍遥回身扯了王小虎的手，只见对方又似吓了一跳，立刻将手抽了半分。但王小虎终究没有撤开手，抬眼看李逍遥时倒没责怪之意，只是眼神有些奇怪。似有期许，似有惊惧，但大抵是坦然的。李逍遥当即松一口气。“小虎子，你逍遥哥说话没轻没重，油嘴滑舌，这毛病该改。下回再也不犯了，这回请你原谅一次，好不好？”“好。”王小虎放松道。即使见他立即答应，李逍遥仍有点不放心，又向他双眼中看去。松懈之时最容易被人窥破情绪，王小虎却不能马上转开目光。与逍遥哥面对面这件事，对他来说是要被画妖捉住的把柄，也是没有拒绝余地的一种诱惑。更何况，他正在被逍遥哥关切地注视，不能不承情。刻意闪避反而容易漏出马脚。王小虎收敛其余，以眼神明示李逍遥：我毫无问题。只可惜他隐匿太迟，李逍遥是什么人？只一瞬，足能看出些许端倪。眼前少年说不清陌生或熟悉。能说清的，一是：好一个英俊少年！二是：他叫王小虎，也是小虎子，小时候住我家隔壁，是我抱大的。李逍遥暗自叫停，喝止胡闹的念头。说了不再油嘴滑舌，没过一会却又在脑海里插科打诨。他能看出来的，又不愿去想的，也就一件事：王小虎被他几句话搅乱了心湖。说来荒唐，李逍遥却又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，即使是个疯狂的念头。他年少轻狂，倒处招惹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，可这反应分明就是……
“我边走路边走神的毛病也该改。”对视持续了太久，至少对王小虎来说太久。奇异的气氛沉默地发酵。王小虎忍不住打断：“是我不对，没事的，我们快赶路吧，逍遥哥。”
李逍遥听得出他几句话生硬无比。可再一想，如今危机将近，绝不能继续耽搁。看王小虎心志坚定，未生魔障，李逍遥无奈点头，道：“好。”王小虎如释重负，大步向前，抬手招呼。李逍遥也不知自己怎的笃定王小虎动了心，只是希望自己看走眼了才好。
虽然不知小虎子为何有如是眼神，也不及细想，但李逍遥明白此事不能靠经验解决。
王小虎与旁的人大大不同。有过情却被他所负之人常求一生，他也曾试图竭力达到，却一一失败。
王小虎不同。他不懂自己要求什么，也许什么都不要，但李逍遥注定要负这份情谊。
李逍遥已欠下太多债，早就穷尽一生还不起。
李逍遥已担着太多情，早就承不起这一份。
逍遥哥对小虎子真心诚意，不论是武功秘籍、江湖地位，还是红粉佳人--别的凡对他有益，都可以指点一二，劝解几句，毫无保留，只有这件事不好答应。不过是目前没有妥当的处理方式，只能先以常态待之，但求不出差错，别让少年英才折损于此。若真是那么回事，可棘手得很，不过日后加以疏导也非难事。若不是则更好，常态下去，谁也发觉不了李逍遥自作多情。这法子没得好挑。正想着七七八八，听王小虎说走路又走神的毛病，李逍遥忽又想起一事。不过小事一桩，却是说了尴尬，不说憋屈。断尾将接，队伍将成。眼见再不说没机会了，李逍遥道：“小虎子。”
王小虎距他几步之遥，已能镇定回头：“什么事？”
“恭喜你内功长进。”见他愕然，李逍遥不由笑道，“方才害得那一出，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来着。”
04
王小虎头痛欲裂，咬紧牙关也不见好转。青山黛色洇成一团。
“来了！王大哥小心！”沈欺霜一剑横出，担心地喊。
王小虎点头，勉强出击。掌心已微汗。
五华山一行竟然如此凶险，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。先是，甫一登顶便遭重磅打击。
“怎么……还有一个忆如？”王小虎紧握魔刀天吒，奇道。孔璘立于六七妖魔之中，形容得意，显然等候多时。被他挟在手中的红发姑娘，不是忆如又是谁？
“爹！救我！”孔璘身侧的李忆如挣扎道。
王小虎与李逍遥对视一眼，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震惊。不及多想，王小虎一把将沈欺霜拉到另一侧，与队伍中的李忆如隔开。李逍遥摇头，示意两位小辈不要轻举妄动。
孔璘冷哼一声，随即得意大笑：“让他们看看你是谁吧！”
三人回头，俱是大吃一惊！沈欺霜捂住了嘴。李逍遥沉下了脸。一股怒气席卷了王小虎全身，在他的胸膛里燃起一把烈火。
“你……！”
那队伍中的忆如，赫然是画妖！
“我是不是把你那螭玉送对人了？”
这是画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。王小虎矗立在黑暗与疼痛交织的境地里，天地混沌，日月无光。怒意如火猛烈燃烧，几乎撕裂五脏六腑，使他听得耳边隆隆雷响不绝，却双目如盲，动弹不得。幻画魅妖果然厉害，乃是一击毙命的凶险。
王小虎贸然拔刀出击，太过轻敌，差点把自己置于死地。它化成了忆如的模样，在刀剑相交之后，身影一闪凑近王小虎。悄悄一语如刀，戳中要害。
王小虎如被天雷劈下，瞪大双眼，连个不字都无力吐出。就算它接下来的动作是又一次俏皮地吐舌，以忆如的姿态赦免了王小虎，依旧令王小虎饱受煎熬。早在上五华峰途中四个人险些撞在一处之后，画妖就这么一语揭穿过，现在是旧计重施。想来第一次就是搅乱他的计策，但对于他们令魔尊复活的计划来说，并无什么好处。
那便只是以他的难堪取乐罢了。该死--幻画魅妖，它怎么敢？
幻画魅妖现出原型，错身跳回原位。它甚至嘲讽地低笑了一声。火焰越烧越旺，越蹿越高，舔舐着王小虎的丹田。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，王小虎摇晃了一下，冷汗直下。一股澄澈的真气自肩井灌入，丝丝缕缕，包围吞噬了心火。他知道是李逍遥，更深感愧疚。说是帮忙，到如今他却出了异状，反倒成了拖累。王小虎趋于平静，雷声停歇，只听得一句：“李逍遥你少废话！”孔璘的声音逐渐清晰，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恢复原样。“别忘了你女儿的小命还在我手里！由不得你选择！”在王小虎不能动弹之际，李逍遥除了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输入真气，显然还一直在与孔璘交涉。听孔璘那发狠的口气，恐怕话将说尽了。王小虎一咬牙握住天吒刀柄，体中竟又一阵激荡。腹腔灼热，痛得他松开了手，浑身一震。李逍遥的手指搁在他肩头未离一寸，投来关切一眼。正是这一眼之机，孔璘抓着忆如一跃而起，飞入三十六天罡剑阵之中。剑阵本盘踞在魔尊脚下，是三十六名高手方能驱动的封印器具。一经激活，将攻击阵内所有活物，一发不可收拾。三十六柄剑一齐嗡鸣，如飞流急打崖壁，轰然胜雷。
“你究竟使了什么诡计？”剑阵的变化李逍遥尽收眼底。剑体笼罩着荧黄色的光，轻微晃动。李逍遥算到还有刹那时间差，便先按剑未动，开口质问幻画魅妖，语气甚是狠厉。
“还有空管这小哥吗？不愧是蜀山掌门，说话都文邹邹的……”画妖笑道，“哟呵，别皱眉头。若你要问我搞了什么鬼嘛……”答非所问，显是故意拖延时间。王小虎急喘一声，借着身体向前倾倒之势，施力在李逍遥背上推了一把。
“你不如自己问小哥啰？”李逍遥方要回头，便有一股气力自背中传来。王小虎气息稍匀，撤开了抵在他背上的手。他几乎是片刻明白了王小虎的意思。呛啷一声，长剑出鞘。李逍遥跃上佩剑，侧过脸一笑：“小虎，我去了。”
三十六剑体泛起冷光，飒飒脱离土地，映得他面庞发青。八卦图已现于地面，剑阵完全被催动，一刻不得耽搁。李逍遥只是回首匆匆一扫，并未看见王小虎怔愣的表情。
王小虎只是在想：这下，确有几分似那潇洒剑客。
望着青衫飞扬，王小虎喊道：“逍遥哥放心，交给我们吧！”
李逍遥难得笑一声，似是毫无后顾之忧。接着蓦地腾起，带起一道云烟追着剑阵直冲云霄之上。
之后，理所应当地是一场苦战。
05
江南烟雨连绵不绝，若向青天望去，就会如珠帘散落压在脸上。李逍遥半坐在塌上，棉被的边伏在膝以上三寸。天下第一剑客的手没有握剑，安然放在膝盖上。
“小虎子？进来无妨。”他目光直直望向窗外，却对身后来了人一清二楚。
王小虎在门边站了好一会，伞已收，檐上滚下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肩膀。
“……逍遥哥。”他沉默一会，终究只讷讷道。
“过来吧。”李逍遥对他笑道，“来拧拧这棉被，说不定能拧出一盆水。”
王小虎将信将疑，步伐一步一顿到了床边，伸手抓起被角。
李逍遥笑得打跌，笑够了便一跃下床。
“你先坐着，逍遥哥给你泡茶。”王小虎贴上塌沿，终不肯占太多位置，很是拘谨。
李逍遥边烧火边道：“听说王少侠平定千叶之乱，立大功一桩，又要迎娶沈家千金，近日来春风得意，却忽然不知所踪--”
王小虎慌道：“--我与七七不是……”李逍遥等他说完。
王小虎握紧拳头，垂首道：“她将玉佩还我，我收下了。我与她说过话，她应当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“可你明白她的意思吗？小虎子，这事马虎不得。”王小虎一噎，道：“我……”竟是说不出下文。
李逍遥沉吟一会，捻了茶叶，将水注入碗中，道：“那你待那位苏姑娘又如何？”
王小虎显是不知道会谈起这两位姑娘，一时措手不及，忙道：“她救我和七七一命，自当回报。她生死未卜……可我想她还在世，只是不愿再见我。”
李逍遥沉默地把茶碗端起，分给王小虎一碗。王小虎口中发苦，热茶入喉，又烫又涩，更是有苦难言。
屋中只听得见窗外点点珠玉碎在檐上地上。李逍遥不语，王小虎望着茶碗出了神。几梗狭长茶叶沉浮，好似天罡剑阵冷光森森，躁动着飘浮又坠下。接着直上云霄，兵刃交接声犹在耳畔。片刻后又悉数大放金光，飒飒飞刺向魔尊。可怜那魔尊甫一复活便被逍遥哥杀的神形俱灭。这理所应当是件好事，王小虎想笑却笑不出。那时他王小虎在做什么？他因惊惧一时动弹不得，心里想得是：竟要与这怪物交手！岂不死定了？什么为李逍遥分担，全都丢到九霄云外。直到三十六利剑掉到地上，变得和茶叶梗一样无害，他才回过神来。随着剑落下来的还有李逍遥。怎一个羞愧了得。他最后只赶得上掺着逍遥哥回苗疆。李逍遥虽脸色铁青，却只道是用力用过了。王小虎深信不疑，一路上再没让他用力。搬运行李，赶车牵马，路遇强盗宵小都是王小虎出手。怕仇家寻上门，王小虎趁他们都睡着了，夜里悄悄坐在塌沿守夜。他正看着逍遥哥出神，李逍遥忽地睁开眼，吓得他猛退一步。李逍遥的声音有些嘶哑，还带了几分睡意。
“怎么还没睡？”
“睡不着……”
“守夜就不用了吧？你大哥我是谁，我李逍遥在这，没人敢寻仇！”李逍遥一气说完了也觉得好笑，放肆的口吻于他而言已经陌生了。然而将错就错，丢了辞令继续道：“再不睡，逍遥哥可就生气了。”王小虎倏忽之间错以为八年前自己同李逍遥一道上了路，夜里这么说话，不觉恍惚道：“好，一会就去。”
“马上去！”李逍遥满意地翻了个身，呼吸渐趋平稳，似有已经睡着了。王小虎想：真好笑，八年前我才多大点。李逍遥却在想：功力丢了，心境也回去了，未尝不是好事……还是睡糊涂了？又想，这小子半夜不睡觉盯着人看，不会真……真什么？
一夜无眠。
“端着干嘛？不好喝啊？”王小虎打个激凌，无措地抬头。潮湿的水汽压在他胸膛，一时喘不过气。
李逍遥一碗已喝尽，笑脸赔罪道：“你逍遥哥掌门当久了人话都不会说，尽顾着武林上那一套，说起话来一股子臭学究味，吓到你了吧？”
“没，没，”王小虎道，“……是有一点。”
“哎，太实诚了。”李逍遥拍上他后脑勺，亲昵地揉了两下，“小虎子，你以后可怎么混啊？”
王小虎想了想，是啊，说话太直要改。
李逍遥的声音从屋子另一端传来。
“光顾着说话了，还有正事。”王小虎一看他手中之物，骇然道：“怎么在这？”
卧在李逍遥掌心的正是那枚螭玉。王小虎已把它赠与忆如，以断念想，却在幻境中一现再现，最后竟成为威胁四人安全的把柄。
这枚玉本身就是对王小虎无声的拷问：你到底什么心思。
李逍遥一怔，笑道：“果真是你送的？这我就放心了。”
王小虎猛然抬头，脑海里一片空白，一时无语。
“我从忆如那瞧见的这玉佩，”李逍遥有点不好意思，解释道，“我还以为哪家臭小子要骗她，问她也不说，只说是你送的生日礼物。我就只能先没收了！”
王小虎忍不住笑了：“逍遥哥，你也太小题大做！”让他心惊的玉在李逍遥眼里只是女儿让人担忧的秘密，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叹口气。
“我这是担心，小虎你还年轻，不懂啊……”李逍遥故作忧郁，不久展颜道，“要说起来，你还救了我一命。”
王小虎奇道：“怎么讲？”“我没收这玉却没处放，只得也挂起来。幸好挂着，正巧护了心脉。否则从云霄上跌下来，内伤之外非得加外伤不可，哪能活着？”李逍遥唏嘘道，“可惜这玉失了灵力，光华降了不止八分。”
“死物能救人比什么都好。”王小虎道，“我最初买下它，备的就是这一天。”
李逍遥笑道：“你最初就想到它要为我舍命啰？”
王小虎木然道：“……那倒没有。”
李逍遥不过是开玩笑，王小虎也明白，只顿了顿道：“玉是给逍遥哥你买的，这倒是有。”他希望对方也当玩笑听。李逍遥第一次被堵得一愣。王小虎乘胜追击道：“忆如想要我就送她啰？送出去就不归我管了。”
李逍遥知道王小虎这是让他不必为玉道歉，又笑道：“那若要还给你，你也不乐意了？”
王小虎一愣：“什么？”他见李逍遥的手一晃，丢下一块东西来。
王小虎双手拢出一弯去接，手心一凉。色重如墨，质润如水，竟是一块墨玉。
“坏了的东西即使再好，要还给你也太过分了。”李逍遥道，“这块权当赔罪，可好？”
他没给王小虎婉拒的机会，接着道：“五华山时你身上爆发出一股魔气，至今仍有残余。这玉气重，恰能压住魔气，你就收下吧。”
王小虎道：“可是魔刀的缘故？”
李逍遥道：“也许……你多注意。”
注意什么？王小虎想，他虽没做什么错事，还是有了心魔。螭玉在李逍遥手边暗淡，闪过一点微光。王小虎捕捉到那道光，想：不能让他知道心魔为何而起，知道了徒增困扰。又想，逍遥哥这么聪明的人，如何不知道？
“我是来辞行的。”王小虎将墨玉握在手心，望进李逍遥眼里。李逍遥亦认真回望他。
“我还是要去找苏媚，有话尚未与她说清。”
“苏姑娘对你一定很重要。”李逍遥道。
如她们对你一样。王小虎心道。他没说出口。“至于七七，我不能耽误她。”既然不能接受她，也就不能将她带在身边。“这块玉，我会带在身边。”
这一墨玉是一段合适的距离。只要王小虎不说出口，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就会持续下去。王小虎想，这样不错。
“好！”李逍遥道，“等你回来，我大概就能喝酒了--这话听懂了吗，小虎子？可别空手找我。”
王小虎笑着点头。
“愿意写信就写信。”李逍遥斟酒一样倒了茶，碗边撞到王小虎手里。“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王小虎仰头饮下。一碗茶很快见了底。李逍遥像是个家弟出远门的长兄。他注视着喝着壮行“酒”的王小虎，好多话涌上喉头。他本不想喋喋不休。
“若是遇见了你想同他一道，他也想同你一道的人，好好待他。”王小虎眼前闪过一路上一点一滴，想到这一切已经结束，忍不住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。对他来说，这是个不差的传奇故事，可能有些俗套，但真的很好。到了最后千里江天，一纸书信，一块墨玉，一些情谊已经足够。
王小虎沉声道：“好。”
一字掷地，尘埃落定。
完。
